关于商王武丁的故事,古书记载相对于其他商王来说是比较多的,由于人们没有象对成汤那样一心想把他塑造成一个圣哲明王,所以有关他的故事都比较简短而且都有根据,不像关于成汤的故事那样有太多的奇幻的色彩,但是关于这些故事的误解也不少。下面就典籍中所见的一些武丁的故事略作考订和解释。
一、幼学于甘盘
《书·说命下》载武丁对傅说说:“台小子旧学于甘盘”,孔传:“学先王之道。甘盘,殷贤臣,有道德者。”这是说武丁年幼的时候师从甘盘学习,甘盘是商代的一个贤臣,《书·君奭》载周公历数殷代贤臣时说:“在武丁,时则有若甘盘”,可见甘盘的确是武丁时代的一个著名大臣,今本《竹书纪年》载“武丁元年丁未,王即位居殷,命卿士甘盘”。
在武丁时期卜辞中常见有人名曰“师般”(甲骨文的“師”不从“币”,只有左边的部分),陈梦家说:“武丁卜辞的师般,乃武丁当时之人,董作宾以为即甘盘,是很可能的。”[1]胡厚宣说:“师盘疑即《书·君奭》‘在武丁时则有若甘盘’之甘盘,旧籍所称为殷代六贤臣之一。《书》伪《说命》‘台小子旧学于甘盘’,《汉书·古今人表》甘盘,师古曰:‘武丁师也’。以其为武丁之师,故又称师盘也。”[2]赵诚说:“有人以为卜辞之师般即《尚书》之甘盘,般即盘毫无问题,师何以成了甘,很难解释,只好存以待考。”[3]所以甘盘是确有其人。
“师”在三代时是“三公”(师、保、傅)之一,地位很高,《汉书·贾谊传》载贾谊解释“三公”中的“师”说:“师,道之教训”,所以古有武丁学于甘盘、学先王之道等说法,实际上“师”在三代时是武职,周初文王、武王以吕尚(望)为“师”,吕尚就是一位领兵打仗的军事家。从卜辞来看,殷商时代的官职文武没有严格的界限,所有的官员几乎都可以参与征伐战争,可以说是文武不分,而尤以武为尚。卜辞中有“贞:呼师般伐贡”(《前》6.58.4),还有“贞呼师般祭于夫”(《后上》11.16),可见师般也是祀、戎两项国家大事都参与的,武丁根着他学习的可能也是排兵布阵的军事知识,后来武丁即位后不断对内外用兵并获胜,大概就得益于此。
甘盘死于武丁时期,武丁时期的卜辞里有“贞:今般死”的记载(《佚》525),是占卜甘盘死亡之事也。
二、遯于荒野,入宅于河,自河徂亳
《说命下》:“王曰:‘来,汝说,台小子旧学于甘盘,既乃遯于荒野,入宅于河,自河徂亳,暨厥终罔显。’”孔传:“既学而中废业,遯居田野、河洲也。其父欲使高宗知民之艰苦,故使居民间。”《正义》:“于时盖未为太子,殷道虽质,不可既为太子,更得与民杂居。”
武丁自己说自己过去曾遯于荒野,并且在河居住过,后来又从河到了亳,要知道当时他的父亲商王敛(小乙)还是居住在殷的大邑商,武丁不会无缘无故地逃到荒野,又到了河和亳,肯定是有什么变故。《正义》的推断十分正确,当时他应该已经成年,还不是太子,说明太子另有他人,我们看看卜辞,武丁至少有七个兄弟(兄甲、兄丁、兄戊、兄己、兄庚、兄辛、兄癸,武丁时期的卜辞中还有“多兄”、“多介兄”的名称),都是在武丁之前死了,武丁向他们致祭,我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,但必是为了王位的问题发生了很严重的内乱,所以他才逃走的,期间经了很长时间才回到大邑商继承了王位,这里面一定有一段很曲折的经历。
他所宅居的“河”,我认为不是河洲,而应该是一个城邑,就是河邑,卜辞里就有“在云奠河邑”(《金》728)之语便是明证,这个河邑可能就是河伯冯夷的故国的都邑,河是在虞夏时代的一个著名方国。
有学者认为武丁曾经徙都到亳,根据的就是“自河徂亳”这句话,但笔者认为这是武丁在即位之前的事情,并不是他当了商王之后又迁都到亳,“遯于荒野,入宅于河,自河徂亳”是说武丁即位前颠沛流离的过程,也就是周公说的“旧劳于外”。
三、亮阴三年不言
《书·无逸》载周公说:“(武丁)作其即位,乃或亮阴,三年不言。惟其不言,言乃雍。”孔传:“武丁起其即王位,则小乙死,乃有信,默三年不言,言肖行者。”谅阴又作“亮阴”或“谅闇”就是说武丁“亮阴,三年不言”是为了给父亲小乙守孝,其实这个说法是不对的。郭沫若说:
“健康的人要‘三年不言’,那实在是办不到的事,但在某种病态上是有这个现象的。这种病态,在近代的医学上称之为‘不言症’(Aphasie),为例并不希罕。据我看来,殷高宗实在是害了这种毛病的。所谓‘谅阴’或‘谅闇’大约就是这种病症的古名。阴同闇是假借为瘖,口不能言谓之瘖,闇与瘖同从音声,阴与瘖同在侵部……亮和谅,虽然不好强解,大约也就是明确、真正的意思吧。那是说高宗的哑,并不是假装的。”[4]
他在写完这一段之后又加了个“追记”说:
“殷高宗曾患不言症,不辞中已有直接证明。武丁时卜辞每多‘今夕王言’或‘今夕王乃言’之卜,往时不明其意者,今已涣然冰释。”[5]
卜辞中武丁时的卜辞记武丁曾“疾言”(《前》5203和《录》904),胡厚宣认为“疾言者,发音嘶嗄,咽喉之病也。”[6]郭沫若的解释是相当正确的。
“亮阴”或“谅闇”当读为“罹瘖”,亮、谅与罹是同来母双声、阳歌通转迭韵,实一声之转。《说文》:“瘖,不能言也。”意为罹患了瘖哑之疾,就是卜辞中的“疾言”。所以说武丁是为了他父亲的“三年之丧”,纯粹是后人的误解或讹说。
四、任用傅说
武丁任用傅说的故事许多典籍里都有记载,《尚书·说命上》、《史记·殷本纪》的记载比较详细,
《墨子·尚贤中》:“昔者傅说居北海,圜土之上,衣褐带索,庸筑于傅岩之城。武丁得而举之,立为三公,使之接天下之政,而治天下之民。”
《史记·殷本纪》:“武丁梦得圣人,名曰说。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,皆非也。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,得说于傅险中。是时说为胥靡,筑于傅险。见于武丁,武丁曰:‘是也。’得而与之语,果圣人。举以为相,殷国大治。故遂以傅险姓之,号曰傅说。”
大概是说武丁做了个梦,梦见了上帝要赐给他一个贤人,武丁就叫人根据梦中所见画了个图形然后满天下去找,最后在傅岩这个地方的一个版筑工地上找到一个叫说的囚犯,就把他任命为相,结果天下大治,屈原在《离骚》也感叹“说操筑于傅岩兮,武丁用而不疑”。这个故事被古人当作武丁不拘一格任用贤才的典型事例来讲,傅说在古代也成了一个传奇式的人物,《庄子·大宗师》里还说“傅说得之(道),以相武丁,奄有天下,乘东维,骑箕尾,而比于列星”,成了一个得道的高人。
但是就这样一个大名鼎鼎而且地位显赫的人物,在卜辞中竟然没有,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。《尚书》的《说命》里的“说”就是指傅说,字又作“兑”,甲骨文里有“兑”字,一般用作“锐”,急速的意思,都不是人名,所以卜辞中不见有傅说。
可是关于傅说这颗星的解释实在让人吃惊,《唐开元占经》卷六十八引《春秋元命苞》曰:“傅说,盖女巫也,主王后之内,祭祀以祈子孙,广求胤嗣。”又引《黄帝占》曰:“傅说星,主后宫,祈神明,保子孙,文章祝说以求福庆。”九十六《云气犯列宿占》也说:“赤气入傅说,巫祝之官受戮。”这些天文的说法都是取自人间的历史,他们说傅说是女巫,而且主后宫,主“祭祀以祈子孙,广求胤嗣”,还代表巫祝之官,根据这个说法,很怀疑傅说的“傅”本来应该是“妇”(二字双声音近),即妇说,说他“以傅险姓之,号曰傅说”恐怕是后人的附会。
妇说应该是武丁的诸妇之一,而且地位很显赫,应该是地位很高的人物,她不仅主于后宫,而且主祭祀——诸妇主祭祀是她们的一项重要工作,所以说她是“女巫”也很合乎事实。不过根据学者们的统计,武丁六十四名诸妇中没有叫“妇说”或“妇兑”的,这也很奇怪。和“说”音近的妇名是有,如妇鼠、妇多、妇妥、妇枼等,这里面地位最显赫的是妇鼠,关于她的卜辞比较多,赵诚说:“从卜辞来看,商王和妇鼠的关系相当亲密,使人感到他们好像是亲生姊妹。”[7]但也不能确定傅说就是妇鼠。
应该注意的是武丁任命傅说做“相”,殷商时代的“相”这个官职似乎是叫做“小臣”。小臣这个官名虽然带个“小”,实际上地位很高。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商汤的相伊尹,《墨子·尚贤中》:“伊挚,有莘氏女之私臣,亲为庖人,汤得之,举以为相,与接天下之政,治天下之民”,《书·汤誓序》也说“伊尹相汤伐桀”,但是《叔夷钟铭》里却说:“隙隙成唐,有严在帝所,敷受天命,剪伐夏嗣,败厥灵师,伊小臣惟辅,咸有九州,处禹之堵。”这里面称伊尹为“小臣”,《墨子·尚贤下》说“汤有小臣”,就直接用“小臣”代替伊尹之名了,“小臣”实际上就是伊尹的官职“相”,所以赵诚说:“卜辞无大臣,只有小臣……商代的小臣,有的地位很高,仅次于王,近似于后代之大臣。”[8]而在武丁时期的卜辞中,武丁的诸妇里唯一一个当过“小臣”的就是妇妥(卜辞写作“帚妥”,见《合集》21793),卜辞里称之为“小臣妥”(《粹》1275),同时,“妥”和“说”或“兑”音近(旁纽双声、歌月对转),卜辞里曾占卜“小臣冥(娩)嘉”(《南坊》5.46),因为我们目前知道的武丁时期担任“小臣”一职的女性只有妇妥,所以这个分娩的小臣极有可能就是妇妥。
妇妥为武丁之小臣,就像伊尹为汤之小臣,都是后来所说的“相”,与傅说为武丁之相的说法很吻合。后来的傅岩或傅险,可能是妇妥的封地,在今天山西平陆的东面。